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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不是我愛過又把你失去
    瀏覽量:304 | 回復(fù):0 | 發(fā)布時間:2008-01-18 09:26:25

    一 李小路
    1 晚上
    27歲那年,我好像特別疲倦。一大早上班,好幾次在出租車的后座上睡過去。中午吃著飯困意就上來了,要趕緊連沖兩杯咖啡才能盯完整個下午。
    可氣的是咖啡灌了一肚子,晚上倒發(fā)揮作用,躺在床上翻煎餅一樣來回煎。
    如果你也曾失眠,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長久到好像要一生一世下去,然后上線,發(fā)現(xiàn)MSN上,BBS里,睡不著的人大把大把,你才發(fā)現(xiàn)睡不著而看到別人也睡不著,是多么值得欣慰。
    睡不著的晚上,先是聽覺神經(jīng)煉得發(fā)達(dá),分辨出九里之外一只老鼠飛速跑過,樓底下,那個發(fā)神經(jīng)的老頭又拿棍子拍打著電線桿“篤、篤、篤”地經(jīng)過,偶爾會有醉漢,在無人的街頭嘶吼著無來由的悲憤,再最后,一輛車不知為何凄厲地響起警報,卻仿佛所有人商量好了要妥協(xié)一狀罪行般不予理會,但是最后,連它也安靜了。
    幾點了?這時絕對不能看表,被失眠拉鋸滿是缺口的神經(jīng)一定會崩潰。這時也不用再假裝睡覺,眼睛到處看,臥室門的玻璃上有一股若有若無的白氣,仔細(xì)盯一眼還微微變幻。失眠久了,我知道那是天亮之前的預(yù)兆,不是天光,不是白霧,只是詭異莫名,引誘失眠人的心魔于此時破竅而出,狂性大發(fā)。
    到底幾點了?我最后的意志就是控制著不去看表,不過也沒安靜多久,什么人在街道上小手小腳地走動,然后,出早點攤的小販兩口“叮叮光光”推著車經(jīng)過、上早自習(xí)的學(xué)生“嗒嗒嗒”無精打采的腳步、遛狗的人氣喘吁吁被狗遛著,還有,那個奇怪的老頭又一路打著電線桿“篤、篤、篤”地走過來,隔壁的人為什么大清早就去洗澡,水花“嘩啦啦”打著地面瓷磚,還讓不讓人睡覺了?!我惱怒地睜開眼,窗外,已是天色大亮。
    ……
    當(dāng)中或許能瞇上幾個小時,或許幸運地,這個晚上不失眠,不過,正常的睡眠漸漸像彩票,要好彩, 才能撞中。
    我的夜晚就是這個樣子。

    2 白天
    辦公室永遠(yuǎn)是一派兵荒馬亂,任何時候廣告客戶都在放火,廣告部都在尖叫,編輯部都忙著救火,文件在低空飛行,電話鈴尖聲嘶叫,間或和女同事交換一下本周服裝流行趨勢,跟男同事過招若干色情段子——哦對了,在編輯部沒有做淑女的可能性,無論多高段位的段子,你都得接住,見招拆招——就像老板抱怨我們?nèi)グl(fā)布會穿得不夠耀眼,那么下一次,你要考慮低胸晚裝一樣,性別在此沒有意義,只有專業(yè)態(tài)度。
    下午有發(fā)布會的時候,除了臉上糊一層彩色面具外,出門會挑件裙子穿,下面羅羅嗦嗦穿一套緊身褲襪、長靴,麻煩的要死,可你敢不化妝穿休閑裝去上班?被老板瞪一眼,半個月薪水就沒了。
    真不知時尚編輯有什么好羨慕的。還總有人希望我引薦入行——在我看來,她們做的那些行業(yè)才值得羨慕:會計,天,越老越吃香,等她年老色衰胸部下垂再也撐不起晚禮服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會計這種技術(shù)活是多么牢靠;還有,做電視的——我不知道她干嘛要從一個火坑跳到另一個火坑,僅僅因為這個火坑看起來比較光鮮時髦?
    所有的發(fā)布會都會在一個暖氣過度的房間里舉行,燈光半熄半明地亮著,人們半推半就地坐在一起,靠著舒服的椅子,我的眼皮舒舒服服地找到了彼此,互訴衷腸,表示愛慕……我在一個個發(fā)布會的現(xiàn)場里睡著,到散場的時候被吵醒,自動離席,排隊拿車馬費資料袋或者空手而歸……因為我做文化,恩,時尚雜志里的文化像妓院里彈琴的,人人都知道到妓院是干嘛的,可是又不能沒這么個彈琴的,這是VOGUE的主編說的。作為一名在時尚雜志里做文化的、眾所周知的幫閑身份,我參加的發(fā)布會都是除了大牌子的化妝品和大牌子的服裝奢侈品之外,一些亂七八糟的活動,比如某名女人又出了本書,其實所有人都知道名女人除去化妝去Party根本沒時間寫書,所有人都知道她是用槍手——呃,她畢竟沒有偽造美國常青藤大學(xué)的博士證書對不對。
    在這些亂七八糟的場合,只要你不是存心艷驚四座或什么,不坐在燈光最亮的第一排時時舉手提問,躲在后面的泯然大眾里,就算你鼾聲如雷都沒人注意。只有在這些昏暗的亂糟糟的場合,我才能頂著化過妝的一張臉安然入睡,一個夢也沒有,就到了燈亮人散……
    我27歲時白天就是這個樣子。

    3 我的樣子
    有天下午,在最后一排正睡著,眼前閃過一道白光。第一反應(yīng)是已經(jīng)開始狂拍明星拉?睜眼見前面一排,一個小個子男人回轉(zhuǎn)身半跪在椅子上,笑瞇瞇舉相機(jī)對準(zhǔn)我,意猶未盡還想再拍幾張的樣子,我憤怒地瞪回去,企圖用眼神讓他的鏡頭片片破碎。我又不是伊莎貝拉?阿佳妮,小個子只是收起相機(jī),卻仍很有樂趣地看著我,右手在口袋里摸摸索索——摸出來張名片:小武影象工作室。
    你一定遇到過一種人,從小走路摔交長大還是走路摔交,小時候鞋帶搭拉地上長大了鞋帶還是搭拉地上。他們臉上老有股小心謹(jǐn)慎的神氣,潛意識里在預(yù)防自己不要又有哪里不對勁。可是易碎東西到他手上一定會落地上摔碎、椅子好好的他坐上去一定會壓垮,玻璃門佇立千年他一定會硬碰硬用頭去撞,還包括結(jié)帳時大伙亂成一團(tuán),他一定是奮勇得手回家被老婆罵“又是你買單”的那個,也一定不是最風(fēng)光最大哥樣的那個。小武就很像這一國的。
    小武戴黑邊眼鏡,背個破軍挎,頭發(fā)很長,笑容有點像張樂平漫畫里的三毛。
    如果你經(jīng)常跑發(fā)布會,就能看到相同的一群攝影師——請讓我提醒你,攝影師與攝影師并不相同,有一張照片2千也有一張3百,還有一些是跑現(xiàn)場的攝影師,拍一場下來,運氣好、明星多的時候能賣掉十幾張照片掙幾百塊,如果沒有明星、也就說雜志對照片沒有需要時,也就混一頓午飯。
    我慢吞吞還他一張名片。這圈子就是這么勢力,沒名氣的攝影師追著大牌雜志,大牌雜志追著更大牌的攝影師;小明星追著雜志,雜志追著大明星——有時我懷疑整個秀場不過是一個小狗追著自己尾巴逗著玩的過程。不過規(guī)則定下來,不玩就更加自討沒趣。
    “李小路?”他拿著我名片,念一遍我名字笑了“某個女明星?”看我眼神不善,又訕訕地補一句:“挺別致的?!比绻嬖V他我真名叫李娟他不要笑瘋了。我移開視線,表示談話結(jié)束。
    散場的時候大家排隊領(lǐng)取資料袋,心照不宣,那里面應(yīng)該有200—300塊的車馬費,剛?cè)胄袝r,我簡直不知道拿這個紅包怎么辦,想一想都令人面紅耳赤:現(xiàn)場不敢動,辦公室更不合適,出租車上好像也很匪夷所思,實在忍不住了會躲到洗手間里看看,是200呢還是300,或者索性沒有!經(jīng)常也會遇到?jīng)]有的時候,后來,我越來越理直氣壯地當(dāng)場打開,如果沒有紅包是一定要問清楚的——好多次,問了就有,不問就沒有。更堅定了我成為潑婦的決心。
    我睇一眼后邊的小武,他拿到的是冰清玉潔的透明資料袋,很明顯沒有紅包。他愣怔一下打算走開。我拍他肩膀:喂,他們忘記裝車馬費。他轉(zhuǎn)身,笑容里有些尷尬:“聯(lián)絡(luò)表上寫的是編輯的名字,我又沒有雜志社名片。”這么一阻,后邊已經(jīng)有人望過來——看什么看,我可不會因為被人看就“嚶嚀”一聲昏過去,我大聲:“你們不給攝影師車馬費的?”穿旗袍的小姐不知所措,如企鵝般“刷”地擺頭望向旁邊一壯漢,那人比我高出一個肩膀,倨傲地俯瞰下來,臉上滿滿都是對提到錢的不屑與厭惡:“什么車馬費?”廢話?!八牡膱D片會分別發(fā)在兩到三家媒體上,你們竟然沒有車馬費?我可以問問負(fù)責(zé)人這是什么規(guī)矩嗎?”我仰著頭,惡狠狠地答回去。
    高個子有點吃不準(zhǔn),給小姐丟了個厭惡的眼風(fēng):“給她。趕緊給她?!?
    “不是我,是攝影師,看清楚好不好。”我用力把小武推到風(fēng)口浪尖,自己沾沾自喜地?fù)P長而去。
    易怒,潑辣,強悍(我敢肯定我的荷爾蒙比小武的還多些),為一些瑣碎利益拼個刺刀見紅,這就是27歲時,我的樣子。

    ?

    4 小武
    出門時發(fā)現(xiàn)下雨了,砸到臉上有點疼的意思。許多淑女躲回大廳,打電話叫車。我看看鞋,看看衣服,好象沒有什么好損失?!矣惺裁春脫p失?戀愛以前,我動輒說自己爛命一條,這么天不收地不收的竟然也遇到克星,被楊祖容看著眼睛說一句“你不是爛命,”媽的溫柔的要死,一下就真以為自己不是爛命。而戀愛之后……愛過之后,我越來越習(xí)慣說“我有什么好損失?”、或、“那又怎樣?”
    我們彼此深愛,只是他還沒準(zhǔn)備好跟我結(jié)婚;老板很喜歡我,但是今年加薪名額里沒有我;我老婆很好,只是根本不了解我;我不是故意傷害他……等等等等,世上每個人都有兩難境地,無窮借口與金剛理由,我統(tǒng)統(tǒng)只反問回去:“那又怎樣?”而人們傾訴衷腸,不過想找個回音壁聽聽,得些心理安慰,被我這么冷冰冰地反問回去,心里一涼,漸漸我落了更多的冷漠名聲,沒人再向我傾吐心事。
    漸漸我沒有什么朋友。
    葉田說我,以前不過是隨性任意,現(xiàn)在卻變得冷酷。我瞪她,也只剩這一個老朋友,4年前認(rèn)識,見過我眼神清澈神情溫和的樣子,也見著我現(xiàn)在這副潑皮相。
    我大步走到雨地里,想走到那邊大街上去攔車,頭上忽然暗了一下,是小武。他脫下他的外套罩到我頭上給我蔽雨。時至今日,男人的作用雖然已經(jīng)退化萎縮,但有,總比沒有強。我嘆口氣。
    如果這時我能嬌呼一聲跌倒,他高舉的雙手就可就勢放下?lián)砦胰霊眩辽俨粫瘳F(xiàn)在那么傻,而且,說不定我們可以開始點什么。可是?我瞥他一眼,這家伙的肩膀還未必有我強壯,跌倒時不定誰扶誰呢。省省吧,李小路。心里的那個聲音及時響起——簡直像一部二流電影的三流配音一樣準(zhǔn)時。
    我并不想變得冷酷??墒侨~田是天上來的人,她20歲認(rèn)識現(xiàn)在老公,26歲結(jié)婚,她從小到大最挫折不過是考北大被調(diào)劑到北師大——被她一說說八年。她知道什么人間疾苦?
    如果你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只有你自己,從頭到尾,從生到死,靈魂或物質(zhì)全靠你一人來搭救自己——難道我們可以選擇?可以選擇的,就不叫做命運。
    小武的命運呢?為什么要安排這個跟我差不多高的男人,在我耳邊講著他最喜歡的樂隊是U2和酷玩,在這樣下著雨的天氣。

    認(rèn)識了以后,經(jīng)常會在發(fā)布會見到小武,他總是興沖沖背著破書包,穿著大一碼的對襟裝,從這個會場沖到那個會場。我是小編輯,他是小攝影師,有時我順?biāo)欢温罚袝r他搭我一段車,有時我請他吃個羊肉串有時他請我吃個大碗面,他不出名,我沒有錢。想到這里我忽然憤怒:難道我跟他才是一國的?
    難道我直到60歲都要彎著腰,站在塵土飛揚的路邊瞇著老花眼分辨迎面來的是一塊二的夏利還是一塊六的富康,難道到胸部下垂以后也得穿著晚裝臉上一層粉給老板當(dāng)流動廣告牌,難道我永遠(yuǎn)都要做明星化妝時半蹲半跪在旁邊采訪的小編輯?——可是這一切難道不是我自己選的?不是我自己從一個國企跑出來,跑幾千里跑到北京,選了一個沒有養(yǎng)老金、競爭激烈、胸部下垂以后就自動消失的行當(dāng),不是我自己拒絕了成為會計、律師、老總秘書的種種可能性,選了現(xiàn)在的職業(yè)?我有什么可抱怨的?
    沒有。
    沒有。
    小武透過牛肉面的味道,看我一眼,“小路為什么你總是這么焦慮?”
    “請問三流攝影師為什么你總是這么高興?有什么可高興的,你講給我聽聽。”我對他從來就不客氣,難道他,一個跑現(xiàn)場的攝影師不是三流的?難道他27、8還在跑現(xiàn)場,沒有雜志請他拍封面、服裝大片、明星、人物——顯然還沒有雜志認(rèn)為他有這個能力——他怎么高興得起來?我一臉嚴(yán)肅地瞪著他。
    “我喜歡攝影,我在做我喜歡的事情。”
    “難道你30、40歲還能一天跑兩個現(xiàn)場,拍是人都能拍的片子?你不想干些有分量的,只有你能干得了的活?”我諄諄誘導(dǎo)——務(wù)必要把他變得跟我一樣焦慮和不開心才滿意。
    “誰說我30歲還會跑現(xiàn)場,我們有更大的事情要做!”
    “那你首先要給自己一個定位,小武,你不能再每天跑現(xiàn)場拍爛留念照,你得提高價錢,至少要300塊錢一張片子,——但我希望你能提到500,你的水準(zhǔn)值這個價錢。高的價錢能維持你的水準(zhǔn),重要的是它把你從小攝影師里堅決地劃分出來!最重要,你得跟編輯擺譜,你得有性格,別讓狗屁不懂的三流編輯隨便擺布你——聽他們的,只會拍的狗屁不是,你放心,他們一定把所有責(zé)任都推你頭上,跟三流編輯拍片,你一定要讓他們知道片場誰是老大。小武,你不能老這么笑瞇瞇的無所謂,做個爛好人?!蔽铱粗鴮γ孢@個吃牛肉面的,眼睛圓圓充滿好奇的小個子男人,被自己要打造一個金牌攝影師的愿望打動的焦躁不安,“你穿對襟裝,很好,你還需要更多的符號特征,比如,抽雪茄、任何時候戴帽子——啊對了!你可以考慮每次都牽一條狗進(jìn)攝影棚,很快它會讓你出名!”
    小武的眼睛更溜園了,他以為我拿他開心,可是看我臉上顏色又實在不像?!安婚_玩笑,你以為王家衛(wèi)為什么24小時戴副墨鏡!你以為一張封面賣2萬塊錢那個攝影師比你多什么?技巧?狗屁,他就是逮誰罵誰,時尚圈就是一個犯賤過程,你強硬,別人就軟弱?!?
    小武手機(jī)響了。仿佛為我們的談話做為典型案例,我聽他說著:“周三王力宏唱片發(fā)布會?在哪兒,”我伸腳在桌子底下踹他,用眼神尖叫:“不許去,不許去。”他捂住電話,跟我說:“是葉田。”葉田是《娛樂周刊》的編輯,我仍發(fā)瘋般用力搖頭,“不許去,不許去。”他只好抱歉地說:“周三我有事,恩,對不起,下次吧,好的。白白?!?
    這個人,總是充滿內(nèi)疚,總是想讓別人滿意、歡喜——因為我離他近,所以他首先想讓我,這個看起來狂燥不安的瘋子滿意起來。他無辜地把手機(jī)放到桌上,眼睛里開始有了憂愁。
    “小路,你說的都對,可是要慢慢來啊,一下都推了,我靠什么吃飯?”
    “您多大了?20?還有大把時間讓您慢慢來?對,我的建議的惟一問題就是,它可能會讓你餓肚子,會讓你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沒有活干、沒有編輯跟你約稿、甚至從此沒有編輯跟你約稿——你靠什么吃飯,你靠你的水準(zhǔn)不比那些大師差,你靠你對人性的理解,如果你連這段時間都撐不住熬不住,不如早點滾回老家。”
    我忽然一下子閉嘴,我又想起來楊祖容說我的話來:“李小路,你就是控制欲太強,你想控制身邊的任何人任何事,你讓我緊張?!蔽疫o了手指,等我清醒時,我在小武的懷里,他用力抱住我,小聲而焦急地叫我:小路,你怎么了,小路,是我。旁邊吃面吃到一頭汗的男人們仰長了脖子看戲。
    我冷冷看著他。他說我忽然用力撞墻,頭顱在水泥墻上發(fā)出沉悶的“砰砰”聲,我冷漠地看著他,覺得很疲憊。
    “現(xiàn)在你知道,其實我有間歇性癲狂。其實我根本都不正常,所以你離我遠(yuǎn)點?!蔽掖虻羲蛔杂X還抱在我肩膀上的雙手,走出去,打一輛車,回辦公室。

    二 Alice
    楊祖容從客廳走進(jìn)來,皺眉看看我和電腦:還在寫你那些小說?
    對,這是另一個故事,在這個故事里我叫Alice,29歲。我知道我們曾分手,現(xiàn)在我們又在一起。當(dāng)中有段時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我試圖追回這段回憶。
    回憶只到我們分手為止,仿佛沉入一段黑暗的河流,再有光亮?xí)r,我已經(jīng)住在我的新家,衣櫥里都是我們倆的衣服,我去了一個新的編輯部,頭銜換成了編輯部主任——這一切都像初中時候黑板上的數(shù)學(xué)方程式,我想破了腦袋,也不知道那個“X”是怎么代入的。
    好像一個從沉睡中猛然醒來的人,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非常陌生,但又習(xí)慣適應(yīng)。
    我適應(yīng)我的衣櫥里掛滿了香奈兒和Prada,不知道曾經(jīng)我那么多舊而溫柔的灰藍(lán)調(diào)的衣服到哪里去了;我適應(yīng)晚上臨睡的時候虔誠如宗教般選擇第二天要穿的衣服,而不是讀一段吳爾夫;我找不到我的俄羅斯白銀時代的詩集到哪里去了,但我翻出至少3個以上美容院的美容卡;我習(xí)慣了每周一游泳、每周三健身,每周末在家做瑜珈;我查了自己的工資卡,竟然比以前每月多入4000千!這讓我喜到發(fā)瘋;我又查了查自己的銀行帳單,原來那么多昂貴的衣服都是我自己花錢買的!這又讓我驚嚇到發(fā)狂!
    這就是說,我的體內(nèi)同時存在兩個女人,她們相互之間缺乏溝通。每個出現(xiàn)的時候就會驚嚇到另一個。
    如果記憶不想留住的,一定有它的道理。但我還是——我還是試圖尋回那一部分,哪怕它糟糕透頂。
    那么就從27歲,我記得,我在每個發(fā)布會現(xiàn)場睡著的狼狽和悲傷,我記得我失眠,我記得我萬事萬物都失去興趣。然后我想,應(yīng)該會有一個男人出現(xiàn)。于是小武出現(xiàn);我想,他或許是我的同行,于是小武成為攝影師。我每天寫一段,有的線索里,我發(fā)現(xiàn)自己患了狂燥抑郁癥;有的素材里,我發(fā)現(xiàn)自己既強悍又脆弱,既冷漠又焦渴。我看著這些陌生凌亂的素材,每一個都不相同,但是,我知道它們是各種真實的可能性:我只是想回溯,像尋著一條不存在的河流,尋找不存在的記憶。
    在Alice的世界里,沒有葉田。這是最讓我奇怪的一件事。

    三 Ferregamo
    葉田打電話約我去逛街,她們不用坐班。我看看灰色辦公室,悄悄翹班走人。想不到這一年的霉運還沒走完,葉田見到我時,我傻傻地站在地鐵出口處,跟她說:錢包丟了。
    “請你吃冰淇淋好不好?”她哄我。
    “不好。我想買東西?!蔽倚那閴钠饋頃r,就只想買上次我見到那個Ferregamo的銀灰色小羊皮高跟鞋。
    葉田看看我臉色,小心翼翼地:“就算錢包沒丟,你的現(xiàn)金也不夠的呀,我請你吃小火鍋好不好?”
    “不好,我可以刷卡,但是連卡一起丟了?!蔽夜虉?zhí)地發(fā)著脾氣,又哭不出來,格外暴躁。
    葉田在做《娛樂周刊》之前也是時尚雜志中的同人,她英語八級行事果斷瀟灑,只因為不滿老板要求他們冬天不能穿秋褲而辭職?!袄习逭f,冬天也要照顧到自己的形象,因為你們的形象就是雜志的形象,那我老年得關(guān)節(jié)炎有個狗屁形象了?老子立刻就不干了?!?
    她從此不再去時尚雜志,一口咬定時尚職業(yè)是個陰謀。
    葉田是射手座,比我更有控制欲,這會兒她斷然否決了我今天買任何東西的想法,因為窮人丟了一筆錢,肯定會花更大一筆錢來平衡自己。她喋喋不休地對著我喊:“你已經(jīng)是一頭業(yè)主了,你沒有資格再買一百元錢以上的東西了!”
    我們吃了個小火鍋,一起坐地鐵回家。我比她早下一站,站在人群里,我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去哪里,啊,我的腳比我更知道,它帶著我坐了回程地鐵,我知道我今天是必須要買些東西了。
    挎包里還有幾張散錢,是我留著應(yīng)急的。顧不了那么多,我口干舌燥火燒眉毛地跑進(jìn)國貿(mào),幾張散錢只夠去晨曦百貨買件內(nèi)衣,可是我只站在Ferregamo的店門外,頭頂著冰涼的玻璃做出一個祈禱的姿勢。我?guī)缀跻^望地給葉田打電話,接受她的諷刺,卑微地讓她回來給我送錢了,這時我看見旁邊的店里有個背破書包的人出來,頭發(fā)長長的,笑容很像張樂平畫的三毛——我一把揪住小武,像麻風(fēng)病人抓住耶穌,毫不猶豫地說:借給我錢,我要買東西。
    小武剛開始以為有人搶劫面露驚恐之色,發(fā)現(xiàn)是我后又眼睛一亮,沒等他寒暄天氣說近來怎么樣等等,我又毫不留情地重復(fù)一遍:我要借錢,快點。
    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拿出一個信封:他一定是剛剛在旁邊拍了一個新店開張,里面裝了500塊錢。不,不夠的,我一定要今天把那只Ferregamo的銀灰色軟羊皮的高跟鞋買回去,那雙鞋要4000多,我被自己嚇住,卻仍然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溫柔地說:不夠!我要買Ferregamo的鞋,你知道嗎,他們家的鞋子是他們的主打產(chǎn)品,摸上去軟軟的,穿上去還會飛。
    我知道自己表情很可怕。
    小武還是沒有遲疑,把錢包拿出來,點點所有的現(xiàn)金:1200,他抬頭無聲詢問:夠不夠?
    我大聲:不夠的!那雙鞋要4000塊啊。
    他明顯吃了一驚,迅速轉(zhuǎn)過身走開了,我站在無邊無垠的人群里,感到心里的欲望難以忍受。小武迅速又回來了,手里是剛剛?cè)〕鰜淼囊化B錢,他全部給我,然后才跟我說今天的第一句話:買完鞋子,我能陪你到旁邊坐坐嗎?你臉色很壞。
    我顧不得答應(yīng),飛也似地跑過去買那雙鞋去了,后來這雙鞋因為跟太高鞋底太薄,只適合在有地毯的高貴場所出現(xiàn),而不適合我一雙鐵腳走遍天下的職業(yè)要求,被我放在書桌上瞻仰了三個月后……就忘記了。
    我們急吼吼要得到一件事物時不過是跟自己當(dāng)即的欲望做斗爭,那件東西是什么,買到以后該怎么用,其實都不重要。就像愛書的人最鐘愛的其實是那個買書的過程,電影青年喜滋滋的是買碟的過程,獵艷高手追到一個女人后就進(jìn)行下一場狩獵——那么我買一對4000塊的鞋子而又不穿,又比他們更加罪大惡極嗎?
    但至少那會兒我平靜了。一平靜下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都在打擺子般微微發(fā)抖,我摸摸額頭,在發(fā)燒。
    小武要送我回家,我惡狠狠地說:我不要你管,我不回家,回家也是成夜睡不著,我死也要死在人堆兒里,你別管我。
    我緊緊抱著新買的鞋子,身子縮成一團(tuán)坐在石頭臺階上,一邊瑟瑟發(fā)抖一邊胡言亂語,渾身的皮膚都像燒焦的土地,冷風(fēng)吹過像刀鋒割過一樣疼。我最后一點意識是小武蹲下來說:我送你去醫(yī)院。


    四 向上,向上,再向上

    我在27歲的故事里沒少發(fā)牢騷,想不到過了兩年,我的牢騷雖然升級,但終究還是恁地多。比如,團(tuán)隊里新人老人不合,要我來擺平;比如,我手下的一個帥哥恃著自己美色無敵頻頻直接與我女老板溝通……我更漸漸摸清楚,在新的編輯部里,我的女老板是個老好人,她挖我過來,是希望我跟她像前鋒中場一樣聯(lián)手,我做惡人,她唱白臉,我們把這個小而險惡的江湖捍衛(wèi)到底。
    弄清楚這一點,我覺得脊背涼颼颼的。
    但既然李小路已經(jīng)上了賊船,我只能同她硬撐到底。我每天在辦公室做到脊背斷開,晚上十一點鐘關(guān)燈、關(guān)咖啡機(jī)、關(guān)空調(diào),關(guān)門,穿過北京城的夜晚回家。很早以前,有個詩人說,這個城市是藍(lán)色的,他穿過彌漫淡藍(lán)大霧的北京,去走向自己成為數(shù)盲或老大哥的命運。
    我生活的年代沒有詩人,沒有詩歌。但是,允許我試著描述,當(dāng)某日夜雨剛住,地上濕轆轆如走在鏡子小徑,通往另一個幽浮花園;或者,深夜出寫字樓,漫天大雪下的正緊,路燈下看的真切,億萬個碎片從無垠處掉落,仿佛天空裂開,落向無垠……
    我的新家在四環(huán)之外,樓外壁刷了橘紅、橙黃的明亮顏色,還有一家“青鳥健身”分號開在這里,周圍買房時是空地的地方,正在興建另一個高尚小區(qū),白天看來是一派“向上,向上,再向上”的意氣風(fēng)發(fā)。住在這里的人都很安靜,指甲縫里絕無灰塵,通曉領(lǐng)帶的33種系法,通曉文明社會一切的禮儀及冷淡。
    晚上回家,走在刷成一片銀白亮色的走廊或電梯里,總感覺是走向一個未來世界。但我曾一連幾夜聽對面的樓上有人放陳升的“魔鬼的情詩”那張唱片,經(jīng)過幾層墻壁、幾層靜夜,聽起來竟然分外動人。
    這樣一個有情調(diào)的小區(qū)需要我每月還貸款2000元,交通電話水電雜費吃飯要用掉3000,還有一筆讓我自己也不敢正視的衣服開銷,看起來,過去的兩年里我不但沒有存下錢,未來的10年里我也不會存下來錢。
    每次想到這里就很恐懼,為了對抗恐懼,我只能買更多的衣服,更鮮艷的顏色:粉紅、亮黃、橘紅、橙黃、翠綠,一排排在身上披掛出去,每天都像孔雀開屏。楊祖容說這樣像某人的網(wǎng)絡(luò)簽名:我羞愧,因為我酗酒;我酗酒,因為我羞愧。
    我一羞愧,就要買更多衣服。
    他現(xiàn)在每個周末過來,一起吃晚飯,睡覺,客廳麻白色沙發(fā)上被他坐出一個坑來,他來了就坐那里看電視、看筆記本電腦、打游戲,玩。
    他又走過來,從背后抱住我要替我關(guān)掉電腦:“明天給你買個液晶的再寫,今天不寫了,好不好?!彼逦?。
    我搖頭,“不好?!?
    “那你的故事里有我嗎?”他坐到床邊,很有興趣地看著我的電腦。我索性拿個本子嘩地?fù)踝。U橫地推他:“你在我身邊了,我還寫你干嘛?”
    “那誰不在你身邊了?”他饒我。我對他這套老男人的城府開始覺得膩歪。
    當(dāng)然,我習(xí)慣周末有個固定的男人來跟我一起過夜,一起出去吃飯,我出差他接送飛機(jī),情人節(jié)他送束花來應(yīng)景。還有什么?我對男人并沒有更多幻想。
    但為什么,我總覺得應(yīng)該還有另外一個男人,我們的感情生活不應(yīng)該是這樣……具體如何,我想破了頭,也想不出來。
    所以我又回到電腦前,寫我的故事。

    五 小武

    冬至那天我在醫(yī)院打點滴,小武送我回家時,整個樓道里都是剁餃子餡的聲音。我虛弱地牽住小武的衣角,每抬一步都不情不愿。我不想獨自回到家里,永遠(yuǎn)沒有人,永遠(yuǎn)的夜里三點鐘,不知道為什么,活著可以這樣寂寞,有時會打開手機(jī),把里面上百個電話翻一遍,有時深夜會翻出電話本,從頭到尾,上千個電話,心里也知道,沒有一個人可以在這個時候打。加謬說,當(dāng)我想自殺時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電話可以打,我知道我沒有朋友了。有次急了打到家里,那邊正在搓麻將,媽喜氣洋洋地問春節(jié)幾號回去。她急著回到牌桌,我默然。這是我的選擇,我本來也可以在那一桌人當(dāng)中,熱氣騰騰地活著;或者約幾個酒朋歌友,去喝個爛醉唱個通宵,可是我怕天亮?xí)r大家憔悴的嘴臉在散場時突然顯出,仿佛每一根愁苦皺紋都在叫喊:我不回家。
    我們把自己連根拔起,卻無法找到落腳之地。舊的家園已失去,新的硬殼尚未生成。身上每一寸皮膚每一個原有準(zhǔn)則都在剝落都在疼痛,滿地碎片。
    腳下一虛,我依到墻上靠一會兒,小武回過頭問“你沒事吧,我們休息一下?”樓道里燈黑了,外面淡淡的天光透進(jìn)來,有一種什么都抓不住的感覺。他的面容全都隱沒在暗處,只有一對眼睛亮著,像兩盞小小的爐火苗。這一幕好生熟悉,我隱隱覺得頭疼,他遲疑了一下,沒有動,沒有進(jìn)一步也沒有退半步,我覺得頭疼欲裂,楊祖容的臉忽然顯現(xiàn),像蠟燭在昏暗的房間點亮,就是這樣的冬天,送我回家到這里,他忽然停住腳步,眼睛在黑暗里像動物般發(fā)光,然后他推我到墻上,吻我。
    有人從電梯出來,一跺腳,燈光大亮,剩下兩個人相對,驚疑不定,我手里還揪著他棉襖角。我嘆口氣。我總是喜歡那些霸道的、有侵略性的,心里有大塊黑暗區(qū)域的男人,如果小武這時候吻我,我會愛上他;他沒有,我知道我們從此只是兄弟。

    六 沒時間


    在27歲時,我活得像一個狼狽不堪的刺猬,外表扎手,內(nèi)心卻隨時可以轟然破碎。葉田說,那是因為還沒有完全接受自己的命運。
    我的命運在我成為Alice之后漸漸向我展現(xiàn)。我去華爾街學(xué)英語,聽聽力聽的耳朵都要聾了;我辦一張10萬塊的長安俱樂部的年卡,沒事就去游泳、健身什么的;我坐飛機(jī)只坐頭等艙;我積極參加城中名女人、名男人舉辦的各種Party,整晚端杯酸溜溜的紅酒端得手腕子都要掉了,也不放過一個跟人寒暄的機(jī)會;我買最熱門的暢銷書,隨時準(zhǔn)備10個以上社交話題讓人覺得我可愛有趣,不乏天真。在我身上再也找不到那個外冷內(nèi)熱,易碎易怒的史前動物李小路,天,她那么難伺候,若生在古代還可以對著白海棠念詩,可是誰喜歡去伺候一個額頭上注明要“小心謹(jǐn)慎,輕拿輕放”的女人?有天在鏡子里發(fā)現(xiàn),我的笑容越來越像我的頂頭上司Tina劉時,我忽然不寒而栗地打了個冷戰(zhàn)——她笑的時候嘴巴咧到耳根,她模仿朱麗亞?羅伯茨,我模仿她——職場上的仿生學(xué)永遠(yuǎn)是你去模仿地位比你高,權(quán)力比你大的那個家伙。
    我有了很多朋友,他們又為我?guī)砀嗯笥?,有時我真覺得,你走進(jìn)一個Party,每個人都跟你微笑擁抱的感覺真好,同時我知道這并不比我是名小編時混的那批朋友更好——轉(zhuǎn)過身,同樣的寂寞,同樣的凄清,每個人不過是他自己。但是,誰要轉(zhuǎn)過身?我們7點鐘下班,8點鐘碰頭,凌晨仍在跳舞喝酒,生活對我們來說,像一個大Party,有人來,有人去,但是,永不結(jié)束。
    永不結(jié)束,不散場,不再見,不寂寞。
    我們幾乎沒有睡覺的時間,我們要去最新開的餐廳吃飯,要去最熱門的俱樂部,最好的咖啡館,你不能不知道這些,否則你就OUT了而這比死更可怕;沒時間,我們有那么多潮流要趕,那么多工作要做,要維護(hù)人脈,每個月給你的10位親密朋友打一次電話約一次吃飯,每三個月給你的20名較為親密朋友打一次電話,我只是沒時間再去想愛不愛的問題,楊祖容留下來,或是分手,我都不再有感覺,可是為什么我還在深夜,在卸掉妝,一臉疲倦的此刻,寫我成為Alice之前,那個不合適宜到一碰就碎的李小路的故事?
    那就像時至今日,我未進(jìn)化徹底的那一條闌尾。


    七 愛

    27歲時,我住在西二環(huán)上個世紀(jì)90年代初期的一棟老樓里,這是一個龐大的小區(qū),一共有8、9棟建筑,每個建筑都是龐然大物,清晨和黃昏,樓道里總是有滿滿的人聲,我曾經(jīng)很討厭那種嘈雜,但當(dāng)我住到一個全是白領(lǐng)的高尚小區(qū)后,當(dāng)我清晨和深夜總像走在寂靜原始森林,走向未來世界的幻像一再出現(xiàn)時,我又開始深深懷念那片喧囂的人聲,它們每天齊心合力嚷嚷著寫著一本在人間的書。
    狹窄漆黑的走廊里是聲控?zé)?,我高興的時候吹聲口哨它就亮了,沮喪的時候跺跺腳它也亮。過道里堆放著自行車,大白菜,墻皮上有陳年舊灰,陽臺窗戶下是一個烤羊肉串的,夏天的時候經(jīng)常有人徹夜乘涼,喝著啤酒,吃著烤串,牛皮吹的山響,這一切都符合我那時的心境,像廚房里用久的抹布,有種灰仆仆的邋遢和溫柔。
    冬至那天,小武送我回家。我很怕閉上眼睛睡覺,像小時候生病怕黑一樣,我東拉西扯地找話說,怕他忽然間就說:“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碑?dāng)我說的口干舌燥、再也沒有任何廢話可以閑扯時,我說,“我可不可以說說我的前男友?”
    小武好像有些困了,閉上眼睛,但聲音清晰地說:“我想聽?!?
    “所有人問為什么分手,我從來沒有說出來的原因是,他不肯結(jié)婚,他說他是單身主義;我們分手半年,所有人以為我痊愈,但是我恨他,”我停下來。這可是個又長又老套的故事,小武,你確定你要聽下去?
    小武給我倒杯水,看我喝下去,摸摸我額角,答非所問地說:“燒退些了?!?
    “開始時我還經(jīng)???。工作不順利、燒水燙到手,人群里,開會時……我隨時隨地會眼淚直淌。漸漸失眠問題大過一切。我一天天瘦下去,必須重買所有衣服。
    有一天,早上洗臉時我無意抬頭看見鏡子——透過灰塵跟牙膏沫,我看見一張沒有表情的臉。我試著笑一下,或者哭一下,都不能夠,后來我一掌掌打自己,左手打左臉,右手擊右臉,聲音聽上去像毛巾用力摔打在石頭上。還是什么都沒有,沒有哭,沒有笑,沒有出血,我沉默地擦干臉去上班。路上臉漸漸腫了起來,沒到辦公室,就腫得眼睛都睜不開。我打電話請假,然后回家。
    日子過的真慢。是不是?”
    我不確定小武還在聽,他沉默半晌,說:“你吃過藥了吧?吃了消炎藥會好的快一些?!?
    我們倆簡直是在雞同鴨講。
    可是這么冷的夜晚,找到這么個木訥的人聽我嘮叨,也比一個人睜大眼睛徹夜失眠的強啊,我繼續(xù)往下說:“我的生活也是一團(tuán)糟,我想辭職想的發(fā)瘋,葉田說,這是因為我還沒有徹底接受我的命運。她說我應(yīng)該跟文藝青年李小路一刀兩斷,做一個強勢女人——可是,我對做強勢女人沒興趣,人有活得像一張日程表的權(quán)利,也有浪費自己為沒有指望的感情爛到底的權(quán)利,不對嗎?”
    小武又沉默半天,忽然,老天,他忽然滔滔不絕地開始講話了,“你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在一個發(fā)布會現(xiàn)場睡覺,我抓起相機(jī)就拍下來你睡著的樣子?”我點頭。
    “我以前沒有,以后也沒有見過那樣的臉,很多女孩睡著了會像天使一樣可愛溫順,你不是,小路,你不知道你睡著了有多嚇人,眼睫毛神經(jīng)質(zhì)地抖,顴骨周圍的皮膚都緊緊地繃著,像有一團(tuán)火從你心里往外燒著,像隨時能把你燒干,燒成灰,燒成煙,而你只是手指攥得發(fā)白地睡著,我從來沒見過誰睡得像你這樣吃重。我立刻拍了下來?!?
    “我想,這會是個有著怎樣生命的女人,可是你醒來后,直到現(xiàn)在,清醒時的李小路再也沒讓我吃驚過,她總是為一些瑣碎利益計較,而且面無表情抱怨不休,我不相信她還愛什么東西,她對萬事萬物失去了任何興趣,可是睡著的她,她一定狂熱愛著某樣?xùn)|西?!?
    “我該走了?!毙∥湟摺?
    我一把抓住他衣裳角,“你怎么知道我不愛任何事情?”
    “你愛什么?”小武沒有表情看我。
    16歲時我愛呼嘯山莊和牛虻,20歲時愛陳升與黃舒俊,24歲愛大衛(wèi)里恩的電影,29歲時我愛權(quán)力愛物質(zhì)愛榮耀,27歲,我患上重度厭食癥,對萬事萬物失去興趣。小武好象一拳打到我心窩上,我閉嘴,松開手。
    小武走到門口時,我絕望說:“楊祖容”。
    他回頭,我吃力說:“我還愛楊祖容,這是不是很可笑?”
    小武搖搖頭,走回來,坐在沙發(fā)上,溫和說:“跟我講講他。”
    “有一種恐龍的反射弧很長,割傷了腳,要過半個月才感覺到疼。我覺得我就像那種恐龍,我把他趕走了,扔掉了他的衣服,我試圖忘了他,重新回到一個人的狀態(tài),可是小武,你知道有一種女人極蠢極笨,她要么不愛,愛了就是宗教,而宗教怎么能夠輕易放棄,說忘就忘?”
    在楊祖容之前,我從來不相信我可以和一個人如此親近而不覺不堪,但是他來了。他勝利了。他走了。
    我什么也不再是。

    八 不愛

    “Alice,這次去上海拍張曼玉你打算用哪個攝影師?”老板問我。
    我報了三個名字,全是當(dāng)下最好的,風(fēng)格略有不同,主要是讓老板確定最后的封面基調(diào)。老板沉吟一下,“為什么要從北京帶攝影師過去?上海呢,能不能找到一個拍封面的?”
    “上海統(tǒng)共只有一本世界時裝之苑,缺乏產(chǎn)生封面攝影師的大環(huán)境?!崩习寰褪抢习澹B一張飛機(jī)票都要省。
    “你知道上海最近出來一個攝影師叫小武?ELLE最新一期封面是他拍的,你看過沒有?”
    “是舒淇那一期?剛拿到還沒細(xì)看,我還以為這一期是香港攝影師拍的呢,華麗中個人風(fēng)格仍十分明顯,他拍她快要閉上眼睛一瞬間的柔和與頹廢,我覺得很有力,畫面也夠漂亮。”
    “好,這次試試他?”
    我立刻打聽上海的小武是何許人,(竟然跟我小說里的男一號重名,重職業(yè)),找到他電話,約下周三見面詳談,然后,打點行李。
    隆冬的上海,我穿著黑大衣,渾身帶著北京的寒冷氣息,坐在“小城故事”里等一個和我小說里男人同名同職業(yè)的人,身邊有幾個老外和一個系紅圍巾的中國女人,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陽光透過玻璃慷慨地溫暖每個人,每張臉。
    一個背破書包的人走過來,頭發(fā)長長的,笑起來很像張樂平畫的三毛。我張大了嘴,像個十足赤金的傻子般地說不出話。
    “小路,好長時間不見了”。
    ……
    我竟然還能不動聲色地微笑,但是忽然我伸出手去摸到他的臉:手指觸到他肌膚的溫度,和從外面進(jìn)來未褪盡的寒冷。
    我迅速收回手,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原來你是真的。原來你真的存在,小武?!?
    小武看我做這一切,我總覺他笑意里有些哀傷。
    我點點頭,拿出資料夾,開始跟他討論封面方案,及預(yù)算經(jīng)費。他靜靜聽,只在必要的時候?qū)Υ鹨粌删洌涯苈牫鏊沧隽顺浞譁?zhǔn)備。我很滿意。
    九 春雨

    記憶里,我跟小武的最后一次見面是兩年前。
    那個冬天以每個晚上跟小武通一個電話結(jié)束,通常說的口干舌燥,喝了幾次水,然后連自己正在看什么電視都說一遍,才掛掉。奇怪的是,我掛掉電話后可以沉睡。
    臉上失眠的鐵灰色漸漸消失,但我還是沒有表情,哭或笑都不能夠。
    冬天快過去時,樓頂?shù)镍澴右查_始活動起來,清晨或黃昏,總聽到它們集體出動或回家的呼嚕呼嚕聲。整個冬天,我都在擔(dān)心它們,它們睡在樓頂,會不會凍死,會不會餓死。
    葉田約我吃飯,聽我又在牢騷她苦笑一下,“李小路,你給自己的失戀嬌縱期也太長了,你沒有發(fā)現(xiàn)嗎,我已經(jīng)很久不牢騷我老板,因為我失業(yè)已經(jīng)有一個半月;你沒有發(fā)現(xiàn),小武越來越瘦,因為他聽你的建議,要做一個偉大的攝影師,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拍現(xiàn)場只瘋狂拍人物了。還有,他越來越沉默,對你越來越好,你卻什么都感覺不到,你用自憐跟自戀搭一層硬殼,住在里面一個勁的牢騷,對別人的感受卻無動于衷——您失戀了,我們都愿意包容你,但大家都是成年人,誰要容忍誰一輩子?”
    她起身走了,帳結(jié)過了,我呆呆坐在原地。
    我給小武打電話——我不痛快、不高興的時候總給他打電話,約他吃飯,喝酒,不怕他看我喝得亂七八糟說些亂七八糟的話,在他面前,我總是很放松,我想,因為我不在乎他。
    小武在電話里有些支支吾吾,“我還有個活要明天交,今天得呆在家里修片。”
    “那我去你家,帶飯給你吃。”我不讓步。
    他沉默了一會,說,好吧。
    到小武家開始跟他一起吃東西時,我偷偷端詳他,果然瘦了,以前充滿好奇勁頭的圓眼睛現(xiàn)在有了焦灼。他不快樂。我笑了一下,生老病死,愛別離,求不得,我是愛別離,他是求不得,沒有人幸福。
    我去廚房幫他沖咖啡的時候,小武在客廳說:“……去世了。”
    什么?我大聲問
    “我媽媽去世了。”他仍然輕聲說。
    我沾了一手咖啡粉跑回來,看他若無其事的臉,若無其事的像說別人的事情,我伸出手,跟他隔了一大段空氣,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
    “她不讓家里人告訴我,說我在外面掙錢辛苦,跑一趟太累。我出來四年,沒給她買過任何東西,春節(jié)身上總是只有一張回家的車票錢,她體諒我辛苦,每次給我做一大包臘腸咸肉要我?guī)В也荒盟龝l(fā)脾氣;我從17歲開始留長頭發(fā),所有親戚都說這孩子大了是流氓,她讓我留,每次回家,她都燒一壺開水,給我洗頭發(fā),梳頭發(fā),我一直記得,廚房灶里煮著粥,她坐在窗戶邊,趁著暮色里的天光,給我一遍遍梳著頭發(fā)……”小武眼睛里干干的一點眼淚也沒有,我輕輕抱住他,他繼續(xù)含糊不清地說著:“我離開家的時候,所有親戚都罵我不可救藥,她說,我等你回來給咱家蓋大房子??墒且贿B四年,我回家連一百塊錢都沒拿回去過……”
    我抱緊他,仿佛抱住這不可安慰的人生,我們活著,僅此而已。有時你會抬頭希望上面有人為活著的一切痛苦和混亂負(fù)責(zé),為一切想要美好卻終于不堪的現(xiàn)實負(fù)責(zé)。我抬頭,窗外,一聲緊一聲,是今年第一場春雨,第一場春雷。


    十 最后一次見面

    “所以那次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然后你就來了上海,對不對?”談完公事,陽光還好,我給小武倒?jié)M茶,開始敘舊。
    小武看看我,“你不記得了嗎?最后一次見面,你把所有東西都摔了,小路?!?
    我張大嘴巴再次露出蠢相:“我有嗎?為什么,什么時候?”

    四月里一天,我喝醉了給小武打電話,小武趕到時我已經(jīng)吐過兩次了,坐在馬路邊正喃喃自語,小武鐵青著臉把我抗上出租車,問跟我一起喝酒的朋友:“為什么讓一個女孩醉成這樣?你們干嘛沒在地上打滾痛哭?”朋友甲一臉無辜地說:“今天她一來就是想喝醉的架勢,到最后完全是搶酒喝,我們把她的酒全換成水還被她罵。”
    “我把你抗到你家剛打算走,你一骨碌從床上摔到地上,臉正磕在床頭柜的角上,我想給你帖創(chuàng)口帖,你瘋了一樣地來回滾啊,喊啊,說張國榮死的時候你好傷心啊……”
    “呃……說簡單點,不重要的不用說?!蔽夷樒ぴ俸褚布懿蛔÷犚粋€男人描述我的醉后丑態(tài)。
    “那天你知道楊祖容訂婚,跟一個剛從英國回來的女孩,她才21歲已經(jīng)是公司董事長,被媒體傳為商界奇才。你狂喊:我哪里不夠好。我哪里不夠好……你這么喊的時候開始摔杯子,摔了一個后大概感覺甚好,就摔了所有的杯子、化妝瓶、電話、香水瓶、地上全是玻璃碴和水,你赤著腳在上面走來走去,腳上扎了玻璃馇你也毫無察覺。你力氣太大,我根本拉不住你,你還拿手機(jī)摔我,讓我滾,讓你死……說真的,我聽了那句話真想走。我開門要走,你更憤怒,拔下鑰匙摔出窗口,說為什么連我都不明白你,你又開始用力撞墻,頭磕上去悶悶做響。我試圖抱住你,后來你安靜下來,被你摔壞的飲水機(jī)‘咝咝’往外滋著熱水……我永遠(yuǎn)記得你坐在地上,你身邊的飲水機(jī)咝咝地濺出來一地水,你喃喃自語,像念經(jīng)一樣有節(jié)奏,我仔細(xì)聽,原來你不停說:‘小路別怕,我來照顧你,小路別怕,我來照顧你’。”
    “完了?”
    “恩,那天之后,你像變了一個人,你開始孜孜向上,向上,再向上,你開始向一個強勢女人轉(zhuǎn)變,你尋找一切能幫助你的機(jī)會,為了跳到一個更好職位請一切能幫忙的人吃飯,跟原來老板決裂,葉田開始幫助你,后來她終于也放手,她請你吃了一次飯,跟你說你們的友誼到此為止?!?
    “還有呢?”
    “我在那之前就離開了北京,媽媽去世了,我快30了還窮的可恥,我覺得你是對的,我要更努力地賺錢,我去美國呆了一年,回來后,換一個城市,有人開始愿意給我更多的機(jī)會,讓我嘗試?,F(xiàn)在我是一個攝影師,如你所建議?!?
    “還有呢?”
    小武從自己碩大背包里拿出一本硬殼相冊,第一張,是我的照片,睡著了,皮膚緊繃繃地繃在眼睛周圍,被失眠侵蝕的臉上每一寸皮膚都是焦躁不安,仿佛內(nèi)里有一把火,燒到外邊,點亮了我,也燒干了我。
    我拿過照片,頭也沒抬,說:“明天中午1點攝影棚見,晚上再通個電話,確定道具都準(zhǔn)備好了,合作愉快?!?
    他起身,門響了一聲,又歸于安靜。我哭了,發(fā)現(xiàn)我哭了我又笑,一時間我弄不清楚現(xiàn)在我體內(nèi)的是Alice還是李小路,不管是誰,這是她們?nèi)陙眍^一次流淚。我被這種混亂弄得幾乎發(fā)瘋。一分鐘后,我抹干凈臉,開始給服裝編輯打電話。

    十一 冬至
    冬至那天,我和小武談?wù)搻矍椤N艺f,愛情就是宗教,不可放棄。
    那一晚,破天荒的,我在12點之前睡著了,睡的很塌實。早上一睜眼,小武居然在我床前的椅子上盹著了,他一夜沒走,臉上有點灰仆仆的疲倦。我看著他,他忽然睜開眼,先笑起來:“你虎視眈眈看我干嘛?”我清清嗓子,柔聲說:“怎么不回家睡?”
    “因為你臨睡前讓我別走,你害怕一個人會睡不著?!?
    “我有說嗎?”我反問。
    窗外,一夜之間竟然下了一場大雪。
    綠妖2005/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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